2010/08/30

父權社會的女性幻想:論《馴悍記》刻板女性特質解構

《馴悍記》(The Taming of the Shrew)一直以來都為女性主義者所攻擊。劇中霸氣十足的彼特魯喬(Petruchio)馴服凱薩琳娜(Katharina),使一個剽悍的女子臣服於男性腳下的情節,總令女性讀者感到不快。當我去年在William and Mary莎士比亞課讀到這部劇本時,卻認為這是一部相當「女性主義」的劇本。而在這女性主義的解構過程中,又與佛洛依德所提出的被虐經濟學不謀而合。
要 真正瞭解《馴悍記》,就不能不提莎翁寫在此劇前方的序幕。序幕中,一名公爵企圖戲弄一名醉漢,而命令一名少年假扮成少女,聲稱自己是醉漢的妻子。而這種 「虛構的女性特質」正是此序幕與劇本相呼應之處。醉漢在迷茫狀態中,果真誤認少年為他的妻子。這證明了父權社會中的「女性特質」不只可以由男性來操演,更 是一種幻想的產物,而非女性生來即擁有的。

這根本上鬆動了父權社會對男女特質所下的解釋。在父權社會中,男性生來陽剛,女性生來陰柔,是不容置疑的事情。如果有不符合期待者,則是「異類」,必須以「娘娘腔」或是「男人婆」此類羞辱字眼來給予懲罰。可是,《馴悍記》居然在序幕就透過一名男性的「性別操演」
[1],來解構父權社會的性別二分法。如果「性別」是可以被展演的,而非先天俱有的,那乖巧、溫順、被動等等「女性特質」,也應該被視為被「建構」出來的「產物」。
原 劇中,凱薩琳娜的妹妹碧昂卡因「展現」其乖巧柔順等男性「期望」女性應有的特質,而受到一群男士的猛烈追求。相反的,凱薩琳娜的粗野剽悍則徹底違背了父權 社會中對女性有的期待。為了使凱薩琳娜能夠「轉變」為一名溫順如碧昂卡的女性,兩姊妹的父親不惜定下規範「在姊姊嫁出去之前,妹妹絕不可出嫁」。在我看 來,這個規定是兩人父親的詭計,企圖讓凱薩琳娜成為眾男人痛恨的目標,也盡早讓她能夠改「悍」歸「順」。

但 換個角度來看,如果碧昂卡的女性特質是可以被「展現」的,而凱薩琳娜的特質也是可以被「轉變」的,不正代表著父權社會中對女性特質的期待僅是一種虛構產 物,因而意外地解構了父權社會兩性二分機制嗎?如果女性應該要溫柔體貼、乖巧聽話,並屈服於男性之下等等特質都只是一種展演,女性不也可以大大方方地脫掉 這件戲服,一如序幕中扮演女性的青年一樣,享受一個快樂自主、不受男性操控、不受性別二分法束縛的人生嗎?

《馴 悍記》探討的就是這個議題:父權社會中女性特質的虛構性。故事中,彼特魯喬透過各種方式折磨凱薩琳娜,包括身體上的虐待(不給她任何食物)與認知上的強行 灌輸(硬要指鹿為馬),企圖「馴服」這個悍婦。凱薩琳娜為了得到食物,也懶得跟彼特魯喬爭論那些荒謬的問題,只好「假裝」自己順從丈夫。她開始「扮演」一 個百依百順的妻子,也在這趟漫長的旅程中,逐漸體認到在父權社會中「展演」刻板女性特質所可以得到的好處。

這 時候,當你看到凱薩琳娜頭頭是道地在結尾處訓誡每個女人都該服從自己的丈夫,還會感到生氣嗎?事實上,這長篇大論背後的意圖,是告知受到父權社會壓迫的女 性,如何學會「假裝」自己溫柔體貼,來避免自己受到更多的迫害與羞辱。這是一個串通所有女性一同假扮完美妻子來愚弄男性的邀請。在性別刻板印象展演的過程 中,女性必須要理性地與自己扮演的角色保持距離,並且不忘自己內心存在的自主性。

所 以,我們也終於可以瞭解劇本最後,巧婦與悍婦的交叉對調。原本被男人視為完美女人典範的碧昂卡,居然在結婚後便顯露其不受馴服的性格,忽視丈夫的召喚。而 原本被男人敬而遠之的悍婦凱薩琳娜,居然畢恭畢敬地現身於丈夫面前,溫順等待下一個指令。這個交叉對調再次應證了女性特質的虛/建構性。碧昂卡可以為了受 到男人歡迎而假裝溫柔,而凱薩琳娜也可以為了避開麻煩而假裝順從。

我在今年暑假於劍橋念書時,看了一齣由劍橋莎翁節(
Cambridge Shakespeare Festival)製作的《馴悍記》。這齣表演的製作方向完全符合了我對本劇的分析角度。女演員用裝腔作勢(camp) 的表演方式,來演出最後凱薩琳娜的溫順特質,讓觀眾能夠理性地察覺其女性特質的虛構性。而碧昂卡在與男人調情時,亦展現出女性自主慾望的神情,而非內化溫 順特質而備感壓抑的姿態。這場表演中,碧昂卡的自主慾望解構了女性特質,證明了女性特質被「操演」、被「裝扮」的可能性。
《馴悍記》女性特質的虛/建構性與佛洛依德所提出的被虐經濟學不謀而合。除了眾所皆知的性被虐慾(
sexual masochism)以外,佛洛依德還提出了第二種被虐慾[2]:陰性被虐慾(feminine masochism。擁有陰性被虐慾的不只是女性,也會發生在男性身上(而他們往往也是男同志)。他們對於女性特質諸如被動、溫柔、順從有過多的「幻想」,並開始「操演」這些特質,以讓自己蛻變為父權社會中「合格的」女性。
同 樣地,既然女性特質是幻想,又可以加以展演,那麼我們也可以大膽地否定它。《馴悍記》中,碧昂卡很早便流露出這種陰性被虐慾,但她同時也理性地察覺自己的 被虐慾,而在結尾時顯示出自己內心深藏的女性自主。凱薩琳娜則是在被彼特魯喬折磨的過程中,認知到「理性操演」陰性被虐慾的必要性。兩人都展現了各自的陰 性被虐慾,她們卻也都能夠理性運用之,而不因此受到真正的迫害。

相較之下,《馴悍記》的當代電影改編《對面惡女看過來》
Ten Things I hate about You, 則以另外一個方向來替女性平反。不像文藝復興時期的英國,現代的西方女性已經不須透過「操演」女性特質來隱性對抗父權社會,而能夠大方地表明自己的女性性 慾,並展露女性自主權。從《馴悍記》到《對面惡女看過來》,我們看到的不只是媒介的轉換,更是時代變遷下女性縮影的轉變。
在 《對面惡女看過來》中,碧昂卡化身為一名自主性極高的高校女孩。她活潑外向,喜歡替自己做決定,不只懂得拒絕了自己不喜歡的男人,更懂得主動挑選自己喜歡 的卡麥隆。兩人交往期間,碧昂卡更主動親吻卡麥隆,而非被動地被男人親吻。當她的父親下達與原劇中父親同樣的指令,碧昂卡完全沒有受到指令的束縛,反而繼 續著自己與卡麥隆的曖昧情愫與情慾交流。

另 一方面,「惡女」凱特不只沒有屈服於派翠克(呼應原劇中彼特魯喬)之下,更讓派翠克絞盡腦汁想方法討好她。在討好的過程中,不諳文學且不懂女性主義的派翠 克不斷出盡洋相,凱特在兩性互動中完完全全佔了優勢。就連那群企圖除之而後快、好追求碧昂卡的男性,也必須和派翠克一同遵循凱特的原則。而凱特則一如往常 地優雅、自主、做自己,完全不受雄性規則的影響。

《對 面惡女看過來》採取了與《馴悍記》不同的策略來替女性發聲。它透過碧昂卡展現了女性性慾,又透過凱特刻劃出女性自主形象。這當然也解構了父權社會中刻板的 女性特質。不同的是,女性不再需要「假裝」自己是溫順的小綿羊了。但別忘了,《對面惡女看過來》完成於二十世紀末,正是女性主義發展了幾十年後的成果。而 《馴悍記》出自一名男劇作家之手,完成於一個女性甚至無法登台演出的年代。所以我說,從《馴悍記》到《對面惡女看過來》,我們應該注意到時代變遷下女性處 境的變化。

當然,莎士比亞絕對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莎翁的劇本大多企圖暗渡父權社會思想卻又不流露性別二分法的破綻,值得遭受女性主義者的質疑。相較之下,《馴悍記》看似對女性有無限的誤解與貶低,實際上對刻板女性特質進行解構,在我眼中反而是莎翁最「女性主義」的一齣劇作了。



註釋[1] 性別操演(gender performativity)概念由美國學者Judith Butler提出。Butler透過變裝皇后等日常生活中的實際案例,說明「性別」的概念其實是透過歷史上不斷操演而被建構而成、而非與生俱來的。此概念也鬆動了父權社會中以身理性別劃分男女的機制。Butler認為,性別的真實性在於它被展演的瞬間,因此一名男性在操演女性特質的瞬間,自然成了「女性」。[2] 事實上,佛洛依德還提出了第三種被虐慾:道德被虐慾(moral masochism)。 道德被虐狂喜歡透過服務他人、甚至是犧牲自己,來換得一種被虐的滿足感。而這種滿足感最後會變得相當具有侵略性,因為道德被虐狂不允許別人對自己(或對他 人)付出,因為他們想要當唯一的那位「犧牲奉獻者」。道德被虐狂最後會帶給身邊的人很大的壓力,這相當弔詭,因為他們本質上是被虐的,最後卻又意外地「虐 待」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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